杜正勝李永熾:建構台灣主體救教育。

第二回主題:教育視野

對話日期:93年8月29日

主持人:李敏勇(現代學術研究基金會董事長)

與談人:教育部長杜正勝VS.國策顧問李永熾

記錄整理:唐詩、顧美芬攝影:黃仲麒

主辦單位:現代學術研究基金會

協辦單位:台灣日報

持人李敏勇:今天很高興邀請到兩位參加台灣對話系列座談,第二場教育視野。首先請兩位先談歷史學的經歷,兩位一個是來自台中縣東勢鎮,另一位是來自高雄縣永安鄉,何以會走上歷史學這條路?

教育部長杜正勝:這場座談安排我和李永熾教授,因為我還擔任了公職,我有我的社會責任,希望在這場合,多聽大家的聲音,對我的工作才有幫助,而不是只聽我說的;對於社會文化的看法,過去我出了幾本非專業的作品,我很安慰,我是誠實的人,不會掩飾,看作品就知道我的想法。這就是我今天參加台灣對話座談的基本態度。

我從小到大心智發展、思想形塑的過程,可以反映那個時代的變化,以及我們對時代環境命運的看法。我的童年是在鄉下長大,1944年出生,今年已經超過60歲,在座很多人年紀可能比我還大。我是二次大戰前一年出生,沒有受到日本教育,直接受國民黨教育,因為在鄉下還不太懂事,對於台灣歷史重要事件,坦白說,我也沒經歷過,那個時候還是很平淡的人。

疏離!

浪漫情懷不管用

每次改朝換代,總是要做清理的工作,國民黨來到台灣,也是要徹底清除50年來的日本皇民化,在國民黨的教育體系之下,我對周圍的河川一無所知,但卻對中國河川很清楚。我唸的是台南師範高中,畢業後就在南部教書,因為對幾位著名的歷史學者很仰慕,例如胡適、錢穆等,後來以第一志願考上台大歷史系,唸完研究所、當兵,然後又考上教育部的公費留考,到英國倫敦大學政經學院唸書,回台灣在東吳大學教了四年,就被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找去。

從1980年到2000年間,我在中研院完成了我自己的歷史學術研究。以一個專門研究中國古代歷史文化的人,為什麼到了90年代開始關心台灣,研究台灣歷史,寫政治、社會、文化的評論,甚至進入政治界?其實這兩條線是並行的,無法分開的。

我是一個理想主義的人,還帶著某種程度的浪漫情懷,雖然不算具有批判性格,但實事求是。1970年在英國留學時,開始接觸不同的資訊,對國民黨的政治統治感到疏離,還對政治有點反抗。當時在唸書,並沒有變成實際行動,轉而從中國歷史中尋找。那個時候周代城邦所處的政治環境,與之後中國專制統治很不一樣,所以我以周代城邦為題寫了碩士論文,我就是用這種學術研究表現在政治態度,沒有真正投入反抗運動,只是對國民黨的統治感到疏離。

坦白說,相對於蔣家的專制統治,我出國以後,曾經對中國有些憧憬,但是到了文革後期,看到鬥爭實際狀況,才讓我覺醒。80年代正值鄧小平改革時期,我從1980年到中研院,期間與許多中國學者接觸,他們的年紀至少比我多10歲以上,都是80年代就出來的人,大多是文革以前就唸完大學,所以我考古史學方面的研究領域,就是從他們口中了解,聽他們談許多故事,已經不是政治的問題,而是中國人的問題。

到了90年代,在中國相同的研究領域裡,認識了不少朋友,我自己也常到中國的鄉下,一個人進行學術研究,親身經歷了許多實際的經驗,讓我了解何謂中國文化,學生時代建構的浪漫情懷,再面對中國人實際的生活,讓我開始質疑中國的政治和社會文化,而且愈讀愈糊塗,發現以前建構的圖像不能用,應該要重新認識中國。

人生的機運很難講,有責任要對社會付出,有那個機會徵詢我要不要去故宮博物院,當時我太太反對我去,我不信邪,就去試,2000年接下了故宮院長的職務,這次又接下了教育部長的職務,雖然大家都知道教育部長很快就下台(笑)。

絕望!

日本學運刺激大

國策顧問李永熾:我和杜部長相同的一點,都是鄉下孩子,杜部長剛才說小時候對很多問題不清楚,事實上我也一樣。二二八是什麼,白色恐怖是什麼,高中之前我都不知。對我觀念最有影響的,是我在唸研究所的時期。

剛進研究所時,讓我有一個最大疑慮的地方,就是最近我們要紀念彭明敏台灣自救宣言六十週年,他被逮的時候,中央日報有一則消息說,彭要把外省人趕到海◆去,我覺得彭是一個教授,又有人權的概念,怎可能把一些不同意見的人就趕到海◆去?我就很懷疑,這種懷疑對我來說是很痛苦的,什麼時候才解決呢?我不是在他的自由的滋味那本書出來之後才決定。

後來我到日本留學,尋尋覓覓一年左右才在「台灣青年」找到台灣自救宣言原文,才知道原來不是這麼一回事,這個時候讓我對國民黨完全絕望。1968年,我比鄭欽仁教授早一年到日本,日本的學生運動給我相當大的刺激,學生運動充滿年輕人的理想,要突破政治的,或者叫「資本主義的管理機制」,要突破這些的確相當困難,但他們用他們的熱情想要突破這些,對我們來講都是一種啟蒙的工作。

當初我到日本最先到早稻田大學,我一去的時候用很破日文跟一位教授說,請他做指導教授,他問我從哪◆來,我說我從中國來的,他高興的要死說,你怎可能過來呢?我想想覺得不對勁,就說不是,我是從台灣來的,他說「不要」,這給我相當大的刺激。

李敏勇:戰前和戰後國民黨統治的歷史,同樣從中國和日本來看台灣,中國的課題從國民黨中國變成共產黨中國,談談這段交織的歷史。

杜正勝:台灣最大的問題,就是還沒有能夠建構自己的一套歷史解釋,還停留在政治史的改變,作為斷代的分野;至於如何從文化的角度看待台灣的歷史,這是台灣文化歷史學者◆需要思考的地方。

過去台灣的存在,被當成附屬性,清朝統治212年,日本統治50年,都是屬於附屬性的角色。康熙時代施琅收服台灣,在康熙皇帝的心目中,台灣不值得注意,但施琅建議清朝政府,應該要統治台灣,併入中國邊陲,這樣可以捍衛海疆,台灣於是被清朝統治了200多年。

那個時候,台灣只有兩岸關係沒有國際關係,到了1860年代以後,才開始有外人進來,天津條約,台灣開了四個港口,這才開始跟國際有所接觸;依照中國的觀點,台灣的文化、政治都是邊緣治理,當時還有所謂的「三年官兩年滿」的民間俗語。

後來直到歐洲列強紛紛以台灣為根據地,中國主要考慮東南部領土的安全,200多年的治理,最後10年才看到政府建設台灣,1949年國民黨政權來台以後,仍背負著大中國的包袱,以過客的心態,嚴格統治台灣內部。

憂心!

故步自封不長進

李永熾:日本在明治維新之前,對中國來說一直都是弱者,是一個不強的國家,所以他防中國的心非常非常深,他就學習出一套,對付中國必須先學習中國,拚命去學習中國,文化也好,制度也好,甚至一般民間傳說也好,但日本學人家並不會迷失自己,就是為了建構自己的自主性,換句話說,自己不要被外面的人所併吞,從七世紀時候聖德太子開始就建立這樣的觀點。

對日本來說,不管是船堅砲利也好,不只是制度,甚至於民主思想,人權思想上,他們都要弄過來。1860年代加藤弘之就已經在寫人權的書了,福澤諭吉就已寫介紹歐洲、美國獨立宣言之類的東西,因此他們在思想上的學習非常清楚,但在中國只看到他們船堅砲利的成功,這是中國的失敗,明治維新的成功,不只在船堅砲利上,最主要是在制度、法律和思想上的接受,這是日本從別人學習自立的一種方式,也是日本很重要的地方。

台灣人在現代化過程中,好像沒學到日人的團隊精神,也沒有學到西方個人主義的堅強意志力呢。台灣很多統派人士算計的同族關係,而不是團隊精神,因此做奴隸都沒關係,但同族概念不能做為我們的指標,應該以台灣的自主性,主體性來做為我們的指標,這是日本人值得我們學習的。

日本為何尊敬李登輝前總統,因為他敢批啊。武士道這本書,他整本都在罵現代日本人,日本人已變成過去一點好東西都不要,他愈批評,日本人愈把李當作柏拉圖的哲王來看待。

李敏勇:邁向一個正常的國家,從教育上應該形塑什麼樣的國民意志?面對現在的教育課題及視野,杜部長最想做的是什麼?李教授期待他能做的是什麼?

杜正勝:正常國家有其特殊的發展脈絡,台灣還沒有正常的國號,這對教育都有深遠的影響。我在520到教育部上班的第一天,下午召開部務會議,我就跟教育部一級主管強調,教育的目標就是要培養現代化國家的國民。

經過兩、三個月的思考、學習,也大抵擬定了教育施政方向的主軸,強調創意台灣,全球布局,翻成英文就是Successforall。同時提出四大施政綱領,其一是現代國民、台灣主體、全球視野、社會關懷。

今年亞洲盃足球賽在北京舉行,結果日本贏,中國輸,卻發生球迷不滿鬧場抗議。這就是中國國民的現代素養,不論是現在、過去,在我的理解,真正喜歡中國的人很少,而其實我們面臨了民族與民主的選擇,也肩負了太多的歷史包袱。

台灣人可以走自己的路,90年代,接觸了第一手的歷史文獻資料,親身領悟,我選擇了民主與人權,超越一切,不會再受到任何因素牽扯,這就是現代化國家、國民應有的價值觀。

談到台灣主體綱領,應該由近及遠,由今及古,這個論點雖然常被不同黨派攻擊,顯然這個觀念,在台灣還需要費心地學習,這是很大的笑話,因為我們是一個不正常的地方,有好多人不正常。台灣主體過了階段性的定位以後,根本沒有必要再講,甚至還打筆仗,不管我做多久,都希望能在任內完成這個教育綱領。

到底國際關係重要,還是兩岸關係重要,我覺得台灣沒有發展國際關係,就會死在台灣海峽,全球視野是現代化國家國民必備的。以前擔任故宮院長時,建議在嘉義設分院,並提出亞洲藝術在嘉義,當時受到各方反對,其實在台灣,有很多人都是從東南亞來。全球視野是多方面的,而不是政治目的。

最後是社會關懷,教育投資愈來愈昂貴,社會經濟差距呈兩極化的傾向,國家要一體適用對待人民,任何有能力的年輕人、孩童,都有相同受教育的機會,國家需要投入公權利,提供資源幫助弱勢學生,這樣才能提升國民素質,台灣主體不是口號,是未來國家的理想狀態,這些成分都應該要放進去,這樣才能將下一代的基礎打好。

李永熾:教育是從educe這個字來的,本身的意思就是要把人的潛力激發出來,另一方面,如約翰穆勒說過的,教育就是要讓人建構生活或生存的價值,這是教育兩個很重要的方向。

從這兩個方向來看,現代國家的自主性或主體性,是牽扯到啟蒙的概念,像康德說到,啟蒙就是從未成年要變成成年人,這一個非常重要的概念。在國民教育的階段,如何把未成年者的潛力、性向發揮,而不是像國民黨過去一樣,把黨國的意識形態灌輸給他們。讓未成年人成年人變成一個有判斷力,有獨立研究方向,也就是一個文明人,這也是明治維新後知識分子追求的目標。

啟蒙!

掙脫束縛重人權

因此啟蒙教育就包括兩個:包括國民教育和成年後的大學教育和社會教育,我們現在的國民教育,常常忽略怎麼樣讓孩子們先不要有抽象的概念,先從我們最具體的概念弄起來。

日本這一點很清楚,他們的國民教育非常重視家長和學校之間的關係,也非常重視國小國中教師的鄉土研究,讓老師的教學與研究能聯繫起來,讓兒童、年輕人對鄉土的好或壞有了解,成年之後就有一種特別的關懷,這就是主體性慢慢的建構。

而到了大學之後,追求的就是獨立判斷的精神,所以福澤諭吉一直強調獨立自尊的重要性,建構起來就是他說的:一人的獨立乃國家的獨立,大家都要有國家的意識,國家的概念。在我們的社會教育◆,往往是否定自己的主體性,這部分相當可議,如何建構起自我認知,具有自己的主體性,是很重要的。

馬克斯韋伯認為,現代化◆面很重要的是「理性化」,什麼叫「理性化」呢?有兩個基本要點,一個是「明晰性」,另一個是「可計算性」。就明晰性來講,尤其是法律,如果說法律曖昧不清,完全圖謀自己利益,就像現在這個「真相調查委員會」一樣,我想這個國家要走向文明,是相當困難的。

除了理性化之外,日本哲學家大塚久雄也曾提過文明人、現代人的類型。一個人必須具有主體思考的概念,選擇了以後要自己負責,台灣最缺乏的就是這一點,把責任都推給別人,別人都是錯的,只有自己是對的。

如果國民教育要在這方面用功,最基礎的就是人權,人權最基本的概念就是爭脫束縛,自由化,但人和人關係也是很重要的。五十年來兩蔣獨裁者告訴我們人的生命不重要,現在有些人也是認為,我的權力最重要,其他不重要,這樣的觀念若在台灣繼續下去,那這是非常嚴重的。

.....2004-08-31【台灣日報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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