俟無人駕馭的轎車，撞上山牆土壁，傾卡在土壁前方時，眾人驚魂甫定。

眾人指的是母親、祝山退休台長與保全人員。

我屁股跌坐溝渠與馬路邊緣，左腳跌落乾涸的窄淺溝渠，右腿癱在馬路上。

眾人靠過來關切時，我細聲的說，腿被車輪碾過。就在眾人不知所措當中，我大膽用雙手抬舉右腿，小心翼翼地將它安置到溝渠，與左腳並列，同時將歪傾的上身擺正。這時候，先前無知覺的右小腿發出陣陣奇特巨痛，疼痛伴隨沉重痠痛，若螺旋般的從腳踝上方席捲上來。

眾人或蹲或彎腰，陪侍我渡過疼痛。之後，觀察我的臉色問，還痛嗎？

我說，已經不那麼疼了。

保全建議我將褲管掀啟，查看傷勢。我戰戰兢兢，萬般小心，深恐一個意外，觸動慘不忍睹的傷口。然而，出乎意料，整條腿就只在小腿前正中央擠出個小小的深紅印子，與紅印旁細碎的小薄皮膜。

眾人左看右瞧，每個人臉上都鑲上個疑惑，就連我都覺納悶。

還疼嗎？保全輕觸我的小腿問。我說，還好。台長建議我起身，看看能否站立。接著眾人齊力扶我起來。當我起立，並無慘痛時，台長嚷著，妳沒有被車子碾過，妳是被車子撞倒，跌到水溝，腳碰到水溝才會這樣，沒事，休息一下下就好啦！說著他用力攙扶我，遊說我換個地方休息。我自覺不宜輕舉妄動，告訴他，我真的被車輪碾過小腿。台長極力否定，他拉開嗓門：沒有，妳沒有被車輪碾過小腿，我親眼看見，妳是被車子撞倒的。可是車輪有碾過小腿，我說。沒有，車輪沒有碾過妳的腿，車輪頂多是撞倒妳之後從旁邊擦過，妳沒有被車輪碾過，我親眼看見，沒有。

母親和台長攙扶我到祝山車站前的階梯休息，保全拿我車鑰匙，幫忙把車開動停妥。

就在母親頻頻關切聲中，保全過來還鑰匙，並蹲下來仔細端詳我的腿。檢查看看褲子上面有沒有車輪的痕跡，如果有被輪子碾過小腿，會有輪胎的痕跡，他說。我們仔細檢驗褲管，深藍色細直條紋的絨布褲管上面，沾染上些許黃土之外，實在拼湊不出絲毫的輪胎跡象。沒有，妳沒有被車輪碾過小腿，我親眼看見，沒有啦，台長又提高嗓門。

「無呢！妳無去給車碾過，我嘛有看到，我會記得，無啊！」母親也這樣說。

換句話說，發生車禍時，在場的三名目擊者，都證實了我沒有被車輪碾過小腿。況且，我的腿除了輕微小傷外，站立甚至於行走都不成問題。困惑佔據我的思緒。

既然車輪並沒有碾過小腿，那麼我應該把握大好晴天，趕緊進行拍攝工作。思及此，我移動身體，母親細心地攙扶我。

還可以嗎？我現在要下去，要不要我送妳下山？保全問。我告訴他，應該沒事，我能自己開車。

保全下山去，母親和台長閒聊。我打開後車箱取出照相機和腳架，緩慢步行到山坡邊緣，拍攝玉山山塊與中央山脈的晨光雲嵐。

之後揮別台長，開車載著母親，往小笠原山前進。

小笠原山老阿里山人稱之為「八景」，意即此處為阿里山八個最佳景觀點之一。此時的小笠原山展滿鮮麗的秋花與秋果，美豔的花果襯托出對高岳的氣色。玉山山塊與中央山脈的氣派由此遠眺更是一覽無餘。

當濁水溪系的雲瀑開始往曾文溪流竄時，我發現平面攝影已不足以捕捉瞬息萬變的氣象，急忙奔回車子，取出攝影機。

雖然，右小腿免不了痠痳，但是我已經相信，我並沒有被車輪碾過小腿。否則怎麼還可能？或膽敢在崎嶇不平的山巔來來回回、上上下下的進行拍攝？

完成拍攝之後，我載母親回到阿里山住處。父親從母親口中得知車禍，見我人車無恙也就放心。之後我又繼續拍攝工作中的父親、森林裡的鳥兒與霧林中的阿里山等等。

用過中餐，告別父母，我獨自驅車下山。

就在駛離阿里山森林遊樂區大門，進入無人的森林之際，我猛然清醒。一種撥雲見日的光景閃入腦門，有啊！我明明被車輪碾過小腿！我的腦海清晰浮現那既安靜又溫和，卻著實驚心動魄的一幕。

還原事件始末。

當我載著母親抵達祝山火車站前，遇見久未謀面的祝山退休台長，母親和我在車裡隔著車窗和他打起招呼。仗著對地形的熟稔，我輕易停好車，便急著下車與台長熱絡寒暄。忘記拉起手煞車，也無進檔的空車，此時緩緩滑行，驚動眾人。適巧保全人員巡邏至此，二話不說，往前衝，頂著右前車身，試圖阻止車子下滑。我慌亂奔向車子，欲打開車門進去救車，卻被撞倒；左腳落入溝渠，右腳橫在柏油路上，右腳還來不及縮回，旋被左後輪溫柔的壓過。

這回，我終於體驗了什麼叫輿論，也嚐試到輿論驚人的渲染力。

進一步思量，我終也明白，「刻板」的迷障與張力。印象中，凡被汽車碾過，必然血肉橫飛、骨頭斷裂。於是，當血肉橫飛、骨頭斷裂的後果沒有張顯，則致使其結果的前因也就不能也不存在。換句話說，從外貌健全無恙的小腿，足以見證車輪沒有碾過小腿。而且為了強化這個臆測，目擊者居然出現虛幻影像，用不確定也不真實的見識，斬釘截鐵否定事實真相。有意思的是，這些人絕對沒有絲毫惡意，相反的，個個古道熱腸。

雖然事件經過四個多小時，我完全無事若平常一樣的作業，但是我明白，潛在的危機正伺機而動。許多人尋常都是在發生意外之後，因為行動自如，也就忽視了隱藏著的傷勢，以至於，最後住進醫院，付出慘痛代價。

心裡有數，我知道善待受傷的腿，就是，就醫前，切莫輕舉妄動。果不其然，問過醫生、照過X光，所幸骨頭還完好，只是骨膜受到創傷。四十八到七十二小時是關鍵時刻，冰敷三天、避免走動、睡覺時腿墊高；除此之外，服用消炎止痛解熱藥與腫脹緩解劑，如此休養三至四星期，始能痊癒。

對絕大多數的人而言，被汽車碾過的腿，無骨頭斷裂是奇蹟。然而，對我丈夫來說，「太太開車出去，居然被她自己的車碾過腿！」才是神奇，他戲謔的到處嚷嚷，並不忘提醒我：「這種神奇的事，只有神奇的人才會發生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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