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喬短篇小說後傳《重逢:夢裡的人4》家鬼與水鬼城隍\李喬
2005-03-03

鬼〉,一九六九年一月一日刊於《幼獅文藝》,是改寫民間傳說系列之一,以說書式全知觀點進行。養家鬼深夜出來做苦工,是民間廣傳故事。改寫方向是把它重塑為深情至愛的悲劇故事。

〈水鬼、城隍〉,一九八七年二月二十至二十四日刊於《台時副刊》。以隱形說書人全知進行。「水鬼升城隍」的民間說法,改寫成城隍辭職,重任水鬼的奇觀。

漫長的寫作生涯裡,改寫民間傳說,一直是念念不忘的一個系列。自從涉略文化人類學領域後,更確信民間傳說,神話鬼話裡隱藏豐富的文化信息。我一生都孜孜於「意義」的追求;這是一條奇妙路徑。

「家鬼」是一種遊魂,表徵身份寫上生年月日的紅布,藏在龜殼裡,置於小竹籃配以三枝香兩個銅錢,「前養主」悄悄放在路旁;誰要「養」祂就帶回家,安放在神桌下,朝晚一枝香,如此這般數日後,什夜過後「家鬼」就會出來「服勞役」;戶外耕種蒔田,家裡礱穀樣樣可行。這個期間是三年;三年屆期前一定要悄悄「送走」,不然「養鬼」男主人就得死亡——擔當原家鬼的替身,成為下一任家鬼。

在我青少年時,農村裡還流傳這個傳說,甚至繪聲繪說某家養了家鬼。養家鬼的人家,都指向耕地廣闊,或「礱穀間」(即輾米店)、豆腐店等。細究起來,家鬼傳說意義有三:

一、要求「鬼」服務,也得付出代價,無不勞而獲的事物。這個代價可怕。

二、這個歷史階段裡,重勞動是人類不得不接受的生存境況。換言之,家鬼存在於歷史某一時段,等於指出那是一個勞動力缺乏,又必須重勞動謀生的社會。

三、為鬼三年而轉世,但要有「替身」接替。三年之期,這是一種不忍,一種慈悲心的呈現。要替身是因為人鬼位格不同,轉換是上帝如來的家業,人不能越權;必欲行之,乃以替身行之,表示不能破壞天地大法。其次,人鬼可以互換,喻示人不能自傲自高,更進一步追究是:認定人鬼同一系統;這跟西方人鬼觀不同。西方的撒旦族類,吸血鬼群,祂是另成系統的存在,跟人的系統截然不同,不能互換(吸血鬼是經由換血,把人變成吸血鬼,意義不同)。

個人熱衷於傳說改寫,另一用心是:傳說深層固然寓意深長,但故事情節往往被迷信或通俗的教忠教孝主題淹沒,了無情趣。另外就是鬼味重於人味,太多殘忍恐怖的渲染,把文學美感給毀了。

這篇〈家鬼〉的傳說情節是:豆腐店老闆意外殘廢,重勞動無人承擔,於是女主人暗中養了家鬼。祇有一個轉折:活寡婦難耐寂寞有了秘密情夫……,接下去的情節不外「男人中心主義」的發展……

我改寫的想法很簡單:悲苦殘缺的生涯中,插入純情人物與情節,予愛情人性另一種頌傳;至於「家鬼」傳說本身的意義,完全承續下來,不予絲毫變動。

「作者我,如何探訪小說中人物」?曠古傳說,何處覓故人?其實不難:一、當年跟我談家鬼的少年玩伴還在,二、我本人還在,我「重返」當年寫家鬼時的「心理場景」就夠了。先說那個玩伴:馮永春,小學同班同學,他是我記憶中常跟我談鬼說怪的人。

馮永春的家在苗栗縣大湖鄉北街角,他家正是豆腐店。馮家三代都是「做豆腐」的,每個清晨沿街叫賣,「豆腐!豆腐喔!一垤一角!」這個渾厚帶些沙啞的叫賣聲,五十年後的今天,我心底深處還依然熟悉。

馮說他爸爸說的,永春的叔公在竹東街上「做豆腐」,那個叔公中年中風;祇養育三個女兒;在女兒未招贅之前確實養過家鬼。永春的爸爸曾目睹那個家鬼。

,為了寫《重逢,夢裡的人》,去年八月半過後我還真的回大湖找永春談過。哈!這個當年「全班第一牛」竟然成了紅通通的禿老頭。一見面他的第一句話是:「專門騙人,有麼介貴事?」

「40騙過麼人來?」我有些惱火。

「寫小說,就係騙人有介?哪位唔對?」

我祇好低頭苦笑。在我們的社會,或者漢人世界裡,文學是稗官野史,是街譚巷說。Fiction是小說,也可指虛構;虛構者杜撰也。就這樣漢語社會裡「小說」死了兩次。我當然不會給永春大談「人間的事實與真實」的辨別——小說人的行話;我祇要求他回味一下「家鬼傳說」。他,一臉見鬼的訝異神色說:「麼介時代咧?還談家鬼,自從耕耘機、馬達輾米機,還有麼介大小約翰開山機來到後,家鬼全部……」他雙手一攤說不下了。

「全部轉世投胎,出生為人咧!」我笑著說。

「對對!現下恁(很)多人氣唔足,鬼氣濃濃介政客啦,奸商啦,一定係罪孽未除人性唔足介東西投胎介?」他突然大發牢騷。

「……」我直笑。

「還有:電視上恁多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介,專門講鬼話介,唔知仰般(怎麼)投胎來介?」他變成自言自語:「最夭壽介係,介幾隻肥肥嬤介(女的),唯恐天下唔亂,顛倒是非、妖言惑眾,唉!鬼多人少介時代!」

「介逗夭壽嬤,絕代嬤,唔係家鬼轉世啦!家鬼無女性啦!」我提醒他。

「係呀!介逗(那些),無成(難道)係地獄清倉,溜出來介千年妖怪,萬年惡魔?」

我支吾以對。好不易容把話題引到「目標」上來。遺憾的是:他現在能敘述的,比我存留記憶庫的少得多。不過他說了重要的一段話:

「40長大成人後,吾爸還同40再講過叔公養家鬼事。」他說得斬釘截鐵。

「……大湖地區哪?」我試著問。

「有。古早時,聽講新開村謝運祥就養過。時謝家種香茅超過二十甲,蒸香茅『香茅寮』七、八間;人數唔足,聽講養過家鬼,還唔止一隻咧!」

「喲!家鬼唔會相爭相打?」

「係呀!養家鬼活就恁樣(這樣)傳出來,一隻家鬼將另一隻家鬼做工工寮燒忒!」

「後來哪?」

「後來?傳說啊!哪知後來仰般(這麼樣)!」

「有麼人親身經驗就好咧!」我自言自語。

[1] .....2005-03-03【台灣日報】

     

 
  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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