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：陳明才

出版社：聯合文學

出版日期：三月一日

兵敗如山倒

我記得阿才自殺前半年，有次興沖沖從台東打電話到台北給我，說他想到一個點子，那就是青年創業貨款。因為接下來我們都得專心為即將開拍的輔導金電影《最遙遠的距離》作準備工作（我是導演，他是男主角），不能再為了賺取微薄的生活所需，而分心做有的沒的，讓光陰平白流逝了——更何況，依照往例，即便「專心」做有的沒的，也不見得賺得到錢。

於是，我們約定好分頭去了解青年創業貨款這件事情要怎麼辦理。

關於一起拍一部電影這件事，我跟阿才已經進行了兩、三年了。阿才是個創作能量旺盛的演員，我們期望這部電影有很多東西是從阿才自身的生命情境提煉出來，所以，我們有一個默契，就是在拍攝前，要花幾個月時間一起做功課，藉以進一步充實劇本，並推演新的演出可能。

但是，擺在眼前的問題是，我倆目前連房租都付不起。這個狀況，就逼得我與他得各自自謀生路，遲遲不能進入這部電影的準備工作。我的部分略過不談，阿才的部分是，他得打零工，但他打的零工往往又跟社會公益、人文關懷有關，所得往往少得可憐，跟付出不成比例，每每搞得精疲力盡，經濟上卻仍捉襟見肘。而這樣的零工又不見得你需要的時候就會有，那不確定感以及總是迫在眉睫的生活所需造成的焦慮，又極端消蝕心神。這樣的消耗太可怕，阿才與我都早體會到這一點。於是，他想出一個暫時一勞永逸的辦法，那就是申請個二、三十萬的青年創業貨款，一次解決半年的生活所需，好讓我們可以專心致志地從事這次的電影創作工作。他說得信心滿滿，因為所謂「青年創業貨款」這種東西，太多人不費吹灰之力就申請到了，而我跟他，即便不被主流價值認同為青年才俊，起碼，憑各自這麼多年來的在劇場、電影、文學上的成績與資歷，相對於那些申請到貨款的人，好歹我們也可以一起列入有為青年之列。

聽起來似乎很有道理。

然而，事實根本沒有我們想像的那麼美好。經過我們各自詢問得到的結論：像我們這種人是沒資格申請任何貨款的（當然包含「青年創業貨款」）。

我們這兩個兩袖清風，沒有固定月薪或可觀年薪的「浪人」，對資本主義商業機制的社會來說，是「沒有交易價值」的人，沒有交易價值，因此人家不會把錢貨款給你。所有的青年貨款，我跟阿才的條件沒有一項符合，我們沒有一個資歷值得銀行或政府把錢借給你。

我們交換這徒勞無功的消息那天，電話那頭，我清楚感覺到阿才無奈與低落的情緒。

後來我在他的遺稿上發現，那之後他仍不斷擬訂賺錢計畫。但，依然是在人文關懷的範疇裡，試著兜售一點點他的創意跟執行力，在這大部分到後來會成為公益付出遠多於應有所得的遊戲規則裡，困頓地想找出路。

最後幾個月，每個月他都擬訂賺錢計畫，最終無路可出。毫無辦法地，任那無路可出的境況，啃噬最後的生存能量。

我們的電影當然沒拍成，開拍前，男主角提前把他的戲份演完了。而留下來的，是他租來的屋子裡，一室毫無變賣價值的東西，連個值幾文錢的椅子都沒有，除了幾件第三世界原住民的樂器，以及一疊他幾年累積下來的札記本，跟幾張散落的稿紙。

一個生龍活虎多才多藝的朋友就這樣從世界消失了。

留給我們的，只有惶然失落，與不斷擴大的空寂。

阿才這樣的人，或像阿才這樣的人，在這樣的社會，難道注定要一路兵敗如山倒？

（上） .....2005-03-07【台灣日報】